Iris
*小提琴家王杰希和诗人喻文州
他最终还是死了，葬在伦敦夏季末的雨季。
墓地建在山顶。天光灰暗，雨丝冰凉的激荡在柚子树宽大的叶上，一朵云轻飘寂静的绕在了碧绿的山头，万物皆蒙上了一层寂寞的灰色，空气中盈满了菌菇与草叶混合而成的味道。
喻文州将车停在山顶，携一把黑伞静静的走进墓园。一束鸢尾花*[1]瑰静静的躺在灰色的墓碑前，连同一张被雨滴润湿的诗。
“王杰希先生和他的小提琴。”
喻文州颤抖的指尖抚摸过冰冷石头上的名字，低低的，低低的叹了口气。
“Love is the star to every wandering bark,
“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
Whose worth's unknown, although his height be taken.
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Love's not Time's fool, though rosy lips and cheeks
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尽管红颜
Within his bending sickle's compass come:
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摧折；
Love alters not with his brief hours and weeks,
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
But bears it out even to the edge of doom. ”
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2]
喻文州第一次见到王杰希是在奥地利。
多瑙河依旧在静静的流淌着，湛蓝的碧空多了一抹金灿，秋天的维也纳美的惊人，可喻文州却无暇欣赏。
寒风使得他压下了礼帽，风度翩翩的走在街头。 口袋里藏着羊皮纸，钢笔别在胸口。普蓝色风衣，黑眼睛。华人在这里的确少见。 剑桥大学批判文学系去中欧采风，喻文州担任了组织协调的工作。离约定集合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拿法棍喂喷泉旁的鸽子都是绰绰有余。
吟游诗人不会做不浪漫的打算，或许此刻买束鲜花送给街边弹钢琴的那位姑娘是最好选择。
花店里还有带着露水的红玫瑰，在阳光下开的娇艳欲滴。喻文州弯腰拾下一朵，指尖却碰到了一双冰凉的手。
一双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
“Entschuldigung.”*[3]
“抱歉。”
然后喻文州抬起头，对上一双漂亮的，暗如深潭的眼睛。
后来喻文州并没有买那株和陌生的先生挑选的同一支红玫瑰，还赠予了他一株鸢尾。对方道了谢，然后收进了三支骨朵里。
喻文州坐在喷泉旁，牛皮纸上是未干的墨渍，笔尖轻轻的划过，留下一串漂亮的花体英文。深褐色的墨水在阳光下呈现半透明的色泽，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的拂过一行诗。
“我在这里爱你
在月光下的大西洋里
在船上，你仰着
星星睡在眼眸里
落在水里的，
湿漉漉的，是我透明的心
跌宕漂浮的透明粼光
是你的气息。’’
那么冰凉漂亮的一双手，那么深邃的一双眼睛。
琴声从很远的地方飘到他的耳朵里，只是帕格尼尼二十四首第十六号随想曲*[4]。却像一阵溪流，一把火焰，风雨湿润了紧切的前奏，精湛的技艺演绎出迅速变化的音符，一束束金盏花在庭院里跳着舞，琴弦的颤动带来了一阵迅猛的风，对节奏精准的把握，对感情完美的演绎，让喻文州从沉思中醒来，脚步不自觉的靠近声源。
是花店里遇见的那个男人。
王杰希闭着眼睛，右手飞快的拉着琴弓，左手指尖在琴弦间移动。A弦柔美若歌谣，D弦优雅而高傲，E弦清亮的在唱歌，G弦浑厚而深沉。松香的气味莹润在鼻尖，那么浅淡，那么熟悉，他只是站在阳光里，闭着眼却能感知到浮尘飞舞。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休止，一阵风拂过面颊，随即掌声雷动。
“Danke.” *[5]
王杰希鞠躬准备离去。
“打扰了，请问您有时间吗？”
喻文州本是不想叫住王杰希的，可是他却被那个在晨光中的男人吸引。他闭着眼睛拉着琴弓的样子，他在花店里的惊鸿一瞥，以及他眸子里的深渊。王杰希太神秘，却也太吸引人，后来彼此谁都没有想到，仅仅是喻文州一句平凡的不过再平凡的问候，两人命运的轨道却奇迹般的重合在一起。
王杰希从18岁来到奥地利，和师父林杰学习小提琴，后来他逐渐取代了林杰的位置，领导一个叫微草的华人乐团。为剧组伴奏抑或是在剧院演出，小有名气。
“奥地利最不缺的就是音乐疯子。你永远都不知道维也纳街头与你擦肩而过的是怎样优秀的钢琴家，或者说是小号手，所以必须给与所有热忱给音乐，给帕格尼尼，给小提琴。” 王杰希轻轻的擦着他的小提琴，垂下了眼眸。
阳光透过细细密密的翠绿树叶，落下了一地橙黄的光斑，落在了王杰希的眼睛里。
那么漂亮的小提琴，那么漂亮。银色的琴弦崩的紧紧的，深棕是青涩少女的发色。白色的琴弓擦满了松香，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尘埃，桌面泡着一杯洛神花茶。空气寂静，气氛美好。
“伦敦最不缺的就是云雨。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或者说什么时候被淋成落汤鸡，所以必须随身携带一把伞。” 喻文州坐在他旁边，偏过头轻轻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
“就算是这样，可我还是想把爱情给你。”王杰希突然转过头，认真的看着喻文州，然后凑过去和他交换了一个湿热的吻。
那是他们认识的第五个年头。
喻文州在奥地利待了三个月，逐渐习惯了中欧的土豆食品，每日在狭小潮湿的公寓里写诗，然后坐在花坛前等王杰希下课。这时候似乎是最幸福的。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他的嘴唇，一切都是暖洋洋的，透明的。
诗人最喜欢的便是阳光，因为它多变的色彩和温热的温度。
“我在这里爱你，
在缱倦温柔的山风里爱你，
春日的榆树嫩叶
是你茂密轻盈的发
澹澹泉水是你
干净清澈的眼睛 ”
这是诗人给小提琴家写的第三首诗，也是诗人心动的标志。
喻文州看着王杰希拿着深灰色的琴盒从阳光汹涌之地走出，小提琴家就算是深秋依旧穿着薄薄的衬衫，眼睛低低的垂着，依旧是淡淡的表情。喻文州脱下了外套披在王杰希的清瘦的肩上，诗人和平常一样笑了笑，小提琴家依旧漠然的，什么都没说。
一只枯叶蝶扑闪着翅膀飞过，在阳光下留下一片透明的影子。
“你是三月
你是三月唱歌的风
我是四月
是尘土里未发的花”
当喻文州把一百多首首情诗交给王杰希的时候，后者却是早已明白了的样子。彼此都是冷静自持的人，用情单薄却专一。三年，不短不长。细水长流的友情早已变质成爱情，两个人明白彼此合适，在一方捅破窗户纸后顺理成章的在一起。
“第一次见面，如果没有说抱歉而是说Entschuldigung的话，我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遇见你。” 王杰希调试着琴弦，然后拿起琴弓轻轻的拉出了两个音符。
“毕竟奥地利华人太少了。不记得当时与你说了什么，只记得你的眼睛。”
“鸢尾花。” 王杰希闭上眼睛，苍白的手指紧紧的压住了琴弦，寂静的空气中悄然划过几片动听的音符。
“第一次见面，你给了我一支鸢尾花。”
“我爱你，
爱你的眼睛爱你的发爱你的
指尖上一抹灿烂的春天
流淌的音符
和赞美的抒情诗”
中欧的冬日愈发的漫长。深夜里暴风敲击窗棂，小提琴家面对飞雪演奏帕格尼尼，再也找不到在金色大厅前阳光飞舞浮尘的感觉。一阵尖锐的，麻木的颤音，一声痛苦的咳嗽，于是小提琴碎在地毯上，琴弓落在了一旁。王杰希轻轻拂过嘴角，一片殷红的黑暗。
他没有告诉喻文州，而是办了最后一场独奏。
聚光灯喧嚣明亮，台下座无虚席。王杰希模糊的寻到喻文州坐在第一排，怀里抱着一束紫色的鸢尾花，似乎才刚刚开吧，花瓣上应该带着露珠，新鲜却柔软，可一切都不该属于一个将死之人，一切应该属于不朽的，灿烂的音乐。
小提琴家在台上，把生命最后的热忱献给了舞台。
一开始是狂风骤雨前的宁静，琴弓哭诉着，颤抖着，摩挲着琴弦。紧接着一阵高昂的，奋进的颤音，暴雨，狂风。夏夜的落叶被席卷而起，屋檐被凶猛的敲击。尖锐的，低沉的，高昂的，失落的，他第一次来到奥地利，林杰第一次教给他帕格尼尼时，微草第一次在金色大厅演奏，以及，喻文州。五年前在花店见到赠与鸢尾的诗人，所有关于他的回忆，躲不及，避不及，这样涌如脑海，聚光灯灿烂的闪烁，王杰希似乎还是在金色大厅前的那个毛头小子，抱着琴一脸向往的看着，盼望着有朝一日会登上这样大的舞台。
如今他终于做到了，却是用这种方式。
王杰希把自己对小提琴所有的热忱，把一生所有的希冀，全部燃烧在最后一场演出。
帕格尼尼，再见了。
小提琴，再见了。
喻文州，再见了。
他深深的往台下鞠了一躬，然后在观众未散之时，把琴狠狠的砸在了地上。
“寂静的城市知道我爱你
所以它给予你温柔的梦境”
王杰希临走之前安排妥当了微草所有事情，只是告诉说自己要出一个很长时间的远门，大概会去英国进修不再回来，欢送会上所有人绝口不提他的琴，只是道，恭喜啊队长，希望你有更大更好的未来。
更大的未来，更好的未来。
他的琴在最后一场演出里碎了，连同他的梦，连同他的生命。一只蝴蝶落在了病房外的窗户，翅膀被秋雨洗净了粼粉。再也没有鲜活的色彩，再也不能在阳光下飞翔，翅膀被狂风碾碎，一片片的落在了地上。
一团一团的灰黑色萦绕着枯死的树枝，天色将晚，冬日的云层不会慷慨的让阳光漏下，更不会给予辉光落在远处一片寂寞的山丘。
王杰希躺在充满消毒水味道房间，苍白的指尖翻着泛黄的书页。这样一双漂亮的手，也曾压着琴弦拉出一首又一首辉煌的曲子，可如今再也没有琴，也没有谱子。所有泛黄的纸页被他存在灰色的盒子里，包裹棕色的琴身。琴弦被锯断，琴弓被折损，再也发不出嗡鸣的，灿烂的音调，就这样伴随着一位天才的折损。
“Love is the star to every wandering bark,
“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
Whose worth's unknown, although his height be taken.”
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王杰希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发着颤，随即他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落在了苍白的被褥上，开出了一朵透明的花。
“Love’s not Time's fool, though rosy lips and cheeks
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尽管红颜
Within his bending sickle's compass come:
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摧折； ”
他能感受到心跳愈来愈慢，四肢逐渐变得冰凉，他看到了，看到了，喻文州抱着一束鸢尾花跪在他面前，把银色的钻戒套在了他的指上。他看到了微草终于登上了国际舞台，只不过小提琴手却不是自己。他看到了儿时生长的胡同，他看到了那么小的王杰希背着琴盒，每日踩着泡桐花紫色的花苞回家，听着节拍器的声音练琴。他看到了苍老的父母盼着自己回家，他们的指尖摩挲着相框的边缘，那时他第一次拿国际比赛的照片。他看到了金色大厅砸琴的自己，他看到了，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走马观花的放映在眼前。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他哭了，剧烈的颤抖。泪滴划过面颊却没有感觉，他知道，以后再也没有小提琴，再也没有微草，再也没有喻文州。这是他一辈子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哭。
“Love alters not with his brief hours and weeks,
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
But bears it out even to the edge of doom. ”
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
喻文州拾起地上的莎翁文集，缓缓地，慢慢的读完了最后一句。然后他捂住了脸，泪水涌出了指缝，小提琴家再也不会睁开眼睛，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而鸢尾花还带着新鲜的露珠。
“Here I love you.
In the Atlantic Ocean，covered with moonlight
You lay down on the ship.
Stars fall into your eyes,
My heart is transparent,
Show that I am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
The movement of vivid phosphorescence，
just like you clean eyes.
Here I love you.
In the moving wind.
the mountains are surrounded by mist.
Your hair like
The foliage of elm in the Spring.
Your eyes like
The dynamic springs that
Pure and sincere.
You just like the whisper wind in March,
So wonderful so charming.
I am a little seed in sterile soil,
Wish one day i would grow up
To stand by your side.
I said that I love you.
I love you hair and eyes
I love that
A brilliant and radiant light in your finger,
the words you sing are so enchanting.
I can’t help loving you.
The silence world know I love you,
So it gives you sweet and fragrant dreams.”
喻文州极具磁性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响起，随即掌声雷动。几年过去他留在英国成为了一名大学讲师，未婚未娶。而每日都会去墓地放上一束新鲜的鸢尾花。诗集出版后收益颇佳，他却全部捐给那个叫微草的乐团。
后来很多很多年过去，诗人死在夏季末尾的雨季里。后人整理诗的时候发现一片的小提琴谱夹在书页里，标题写着Iris。没有人能够奏响，因为残缺的不成样子。
*[1]鸢尾花的话语：绝望的爱
*[2]出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116首
*[3]德语，抱歉的意思。
*[4] 意大利小提琴巨匠帕格尼尼拥有最鬼斧神工的魔鬼琴艺，他为小提琴技巧的发展与提高作出了无法估量的巨大贡献。《24首随想曲》是帕格尼尼一生中唯一公开出版的小提琴独奏曲谱，这部作品基本上把小提琴最复杂的技巧全部展现。自其于1820年在意大利的米兰面世以来，就已经成为众多专业小提琴家的最大挑战，该作品还挑战性地标以"献给演奏家"。
*[5]德语，谢谢的意思。
*王杰希小提琴为Scrollavezza&Zanrè品牌，意大利生产，云杉木制成。
后记：我并非小提琴专业啦qwqq 学钢琴的对小提琴什么的了解比较少，现查的资料，有错误请指出，莫嫌弃我～谢谢各位观看！
